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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喻魏]亲爱的妈妈

亲爱的妈妈


喻魏/哨向





亲爱的妈妈:


祝安。您今日可还安好?那个黄毛的邻人的孩子两年前来伦敦塔报道了,听说您身体还硬朗,我便放下心,几年来也太忙碌,没空写这封信。今天坐在桌前,看见这张只有开头的信纸,一时心潮澎湃。儿子不够孝顺,九年来不能陪在您身边,只能指望这封薄轻的信聊表心意罢了。我进这伦敦塔已九年了,虽是以向导觉醒者的身份进的塔门,却没受过那进塔前就听说狠毒可怕的军事集训。您太了解我了,我松懈无能,好吃懒做,无一技之长可傍,空得了一条残废的右腿。即使我胸膛里多少滚烫,在这煎熬的塔内生活里也该自知地萎缩了。我学了些医学,申请寻了个医生的位子。伦敦塔庸医,认识的人都这么称我,闲谈,终日坐着,倒也方便了我的腿。哨兵们的身体壮实得像条牛,向导们也被护得紧紧的,根本不给我展示平庸医德的机会。谢天谢地。也就肯给我治些小却缠人的小感小冒。职责不大,也就没什么成就,也就成了庸医。


不过我活得逍遥,除了终日拘在这塔里,没什么好抱怨的。看看哨兵和向导们谈残酷又甜蜜的恋爱,我二十五岁进来,现在已经三十四岁,心境像结了层冰,没什么事情激得了我。这塔很大,该有的都有,女人男人,幸福仇恨。我时常忘记塔内和塔外世界的分别,好像迷失在海里一条醉舟。我不上战场,因此没有浪费哨兵的必要,我九年来孤身一人。我这一把年纪,早就把感情扼死在眼角皱纹里。周围都是年轻力壮的年轻小伙子,我和他们勾肩搭背,喝酒谈天,消磨着半夜,这些半夜都无分别,不对我的生理和精神造成影响。就像溜一群温顺的大狗。我的爱情早就死掉了。


也许是死掉了吧,如果两年前那件事情算是爱情,那就真的死掉了。那时我三十二岁,正好逢着那黄家小子觉醒,到塔里来登记。我以前把他抱在膝盖上逗,没想到几年后长得这么抖擞,茂年风华。那隼似的矍矍的眼,我相信他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哨兵。但优秀的哨兵太多了,他在塔里壮牛似的哨兵队伍里并不起眼——因此我一眼就注意到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。和他结伴来的,似乎是伙伴。他很瘦,虽然高,却虚弱如一棵沾霜的苇草。他两只手臂也瘦,呈着生病的衰弱。他却在表单上填着:哨兵。站在那队伍里,淹没了看不见,却也太显眼。我不认识他,看了一眼却忘不了。我偶尔还会想起他,也许是医生的本能,总有再次相逢的预感。想不到这么快就给我这个机会。但如果重来一次,我希望这一天来得再迟,再迟一些,推迟到彻底消失。


那天很晚了,我把哨兵们在我这堆的啤酒罐收拾干净,也把自己收拾了,正打算上床睡觉。门口很吵,有人催命似的敲门。我只好下床开门,看见黄家小子那头毛毛躁躁的头发。刚想破口骂,却只听见他哭腔。魏叔,帮帮文州吧,他病得很重。一听有人得了病,我立马从糊涂里激灵起。黄家小子着急得哭了,脸颊两边湿漉漉的。我赶紧换上外套,把药箱上的灰拂干净了,抱在怀里。我来不及问文州是谁,只想着我半夜的宿醉万万不要害了人命才好。


我随他来到一间供哨兵养伤的静音室。我心中一紧,静音室除特殊用途,实在很难申请,既已躺进去,恐怕病得已不轻。我略显冲动推门,房间里昏昏一盏灯,远映着仰面躺在床上的人。文州从今天早上就一直咳嗽,喘不过气也吃不下东西。中午晕了一次,下午醒了,胸口还是闷,还不肯找您。现在他睡了,我才溜出来的。黄家小子絮絮叨叨,才把事情脉络理清。我走近,看清。噢,原来他的名字是文州。他紧闭着眼睛,病弱的影子即将顺笔尖滴落下来,在他面孔上留下阴影。虚弱的蜡似脆弱的眼睑不安战栗着,像有自己意识。我检查了他的咽喉和眼皮,听见他从很深处传来的孱弱的心跳,仿佛扎不紧包装袋的松弛的橡皮筋,我的同情也随着喷涌。文州才十七岁,和我刚来才一星期。魏叔,你一定要帮他。我会的,你别急。我把他拉到门外。文州不会死吧?只是受了凉,引了肺病,加上他本人心脏有些问题。我开些药,让他好好休息。听我口气轻松,黄家小子也放心下来,连声道谢。你先回去吧,明早还有训练。我认识你们长官,我帮病人请假。太好了,谢谢你魏叔。送走了他我才回房间,病人有点发烧,脸色倒不如第一次见那么苍白了,啤酒浮沫似的充斥着盈余的红潮,显得很显眼,像两笔渍了水的赭红颜料。我没心思揣度他是不是更美了,找来凉水毛巾给他擦脸,把自己忙出一身热汗才坐下。天色已经明了。


哨兵集队的训练很早,我来不及眯一会就得走。哨兵训练总长官是我老相识,也差不多是退休的年纪了,还不肯走,倒和我有几分厚脸皮相似。他姓叶,是个好长官,训出很多好搭档。私底下也很散漫,在我这赊走许多烟,我算他两倍原价。我在训练场上找到他。老叶,有个叫文州的,刚来的小伙子,我得帮他请个病假。噢,我记得,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子。这个病假只会更长……好,我知道了。等他身体好些再重新报道吧。他顿了一下,才把我手里的烟收下。下次没必要。我笑了笑,不多说什么。赶紧赶回我那病人身边,一夜担惊受怕地注视着,只记得他额头上玻璃珠似的热汗, 和他不自然的象征病魇之吻的红晕。离开他时,眼前却浪托似的浮动着,忍不住想。是太担心他的病情吧。我三十二年来并不是第一次握着一条人命,从前把命带到悬崖边上,现在我是个引着人命回家的掌灯人。这条命脆弱得像一张纸,飘飘然落到我脸上,我要更小心捧着才行。


我轻手轻脚开门,房间的灯自动熄了,顶上的圆窗漏出些光。我走近房间,直对上一双眼睛,险些没退回门外。他歉意地低头笑了,想把头撑起来,又像一杯倾翻的水,倒回枕头里。抱歉。他轻声说,他的眼睛很谦逊地低垂着,目光如水,任我摆布的模样。谢天谢地,你终于醒了。哨兵先生。我走上前,把他的被子掖好。魏先生别说笑,我现在这个样子,谁看得出我是个哨兵。他把手臂虚垂下,像一只被扭断脖子的天鹅。我姓喻,叫我小喻就可以。你认识我?我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问。小喻笑了。我听少天提起过您,在进伦敦塔之前,就认识您了。真的假的,这小子这么崇拜我?是啊,我也很崇拜您。在见到我之前?不,一直。我不说话了,把药按剂量摆在床头柜。


您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?真是一言难尽。那种心情隔了两年,至今我仍旧惴惴不安。您知道,我二十多岁才觉醒,觉醒之前我够野,成日挑衅着那些仗势欺人的年轻哨兵,仗着有些力气胡作非为。我的身体那样强壮,格斗那样威猛,却觉醒成一个附属品。现在的眼光也在变化,向导同样能大有作为,可我却因受伤残废了一条腿,从此彻底消沉,一轮光沉沦在海洋再找不见了。我身上早没有从前半点影子,也许您看见我也认不出了。他崇拜的只是进塔之前那个威猛的准哨兵魏琛罢了。唉,我实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,确实谦和有礼,一股病态的哀柔,可我——可我看得透,我剖开他皮肤,那些多余的络须都捋尽,我知道我对着的一颗坚毅的石头的心。最柔弱的病人总是有最坚强的精神。


他很美,不只是外表的俊美。活生生一段年轻,贯在我与青春即将分离的手指尖,仿佛天地派来赎我虚度的年华。他浑身纠缠着病的影子,光是走路就使人担心,害怕流动的风把他皮肤撕裂几个口子。在他身体好转之前我禁止他随意下床,他只好温顺地低着头,在床上看书。见过太多喧闹,我无法描述这种年轻的沉淀有多么美好,他只是安静地看书,光影斑驳铺开在墙上,就像有人用夜色泼洒。他的胸膛像一块烧红的炭,充满易散的空洞,向外喷涌着病魔的鼻息。我悉心照料他,他的状况确实在变好。但不知第几天,他从褥子上支起的脊梁又沉入水中,倚回了床被,反反复复。他不停地咳嗽,好像天生只会奉献而不是吸取。我不让他说话,便不说了,病弱地倚着,一双眼睛汪汪地湿着。他确实病况危急,原先只是受寒,却引起肺部的衰弱。我替他焦灼,除去平时工作,基本上都在他房间待着,似乎我目光就是一剂药。


唉,唉。说到这真是让人难为情。在我照顾他的漫长过程中,他似乎……似乎爱上我了。您千万别笑我,我见过这么多人,这种最难遮掩的心情,根本无法在年少人胸膛深处躲藏多久。我近时他不看我,我远远地却死死看我。魏先生,我能下床走动了吗?我把手伸进他被子里,听他的心跳,他往后一缩,惊恐地躲开了。是我手太冷了?我还没察觉他为难,往前探。干脆坐到他床上。他躲闪不住了,只好任我的手贴上。魏先生,我现在的心跳没有参考价值……他窘迫地低头,那环萦的急促的泵动声像棒槌在我头顶狠狠击打一下。我听的出心跳里藏的病,任何改变的异状。我慢慢把手抽回来,离开他的床,重新替他掖上被子。你要是有力气,可以下地走走,记得多穿些衣服。你好好休息。我逃也似的离开,连他脸也不敢瞧。魏先生——我听见他喊。您知道,我有些心虚,便不再理会。只是那静音室的水流白噪音还在我耳朵里打转,非把我天地搅翻不可。


我已经三十二岁,远远没有源源不断送进伦敦塔的年轻向导们有魅力。他敢说自己不像哨兵,我又哪点与向导相符?向导培训强调向导要足够温柔体贴,要做一个贤惠的内助,至少战场下。我连自己生活也打理不好,出口成脏,素质不高,哪里像光荣榜上优雅迷人的知性向导?他的爱意过于荒谬,也许只是崇拜我某些残存的影子,这份崇拜给他带来误解。一种对强者的趋附,可是如今,我早不是强者,而是一个失败者,他究竟看见什么?我心里很烦,像老伤口被揭开疤,赤赤给人看。原来被爱并不让人轻松。我仍然每天照料他,好像那天的事情不曾发生,小喻也是,只给我看那双谦逊但忧郁的眼睛。其余的都藏起来。太拙劣,还不如不藏。


噢,您要是还有耐心看到这,大概会为我的病美人惋惜:怎么偏偏看上我这个人渣吧。我从前把爱情当水洒,真心如拾地芥,等失去了无感了,才发现我情感生活捉襟见肘。感情非得慎重,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社会,我们是这样特殊的角色。我认为他的动心是绝对的偶然,只是产自贞女的不甘罢了。小喻进伦敦塔才不久,他才刚刚十七岁,我从他窘迫的眼就掘透那颗质朴的处子恋心。他刚觉醒还未有情感的过溢,更不曾有任何狂暴的冲动,不曾有过天雷地火的契合。这样震天撼地的结合仿佛哨兵生来享有的权益,这位病弱的哨兵先生,还为享受他合理的请求,难道他该轻易屈服在病魔前,轻易甘心?我也替他可怜。他爱我——只是生命透支时绝望薄膜上的微弱反弹。只有我,唯一一个向导长时间待在他身边,与生俱来的种族吸引力诱惑可怜的贞子。否则他为何不爱上也常光临的黄家小子?我只是他极限时想歇脚的一条街,仅此而已。


他病得更重了,死亡从肺部开始侵蚀,在他体内横冲直撞。魏先生,我的情况很差,我感觉我刚才把一块肺咳出来了。他说这话时候除了咳嗽以后的轻飘飘,依然很谦逊,平静得让人不敢相信。可我无法平静。你快死了。我很生气,却不知道为什么,明明病危的不是我,一想到这垂死的年轻灵魂还缠绕在我身上,我便感到深深的愧疚与愤怒。你知道你快死了吗喻文州?你快死了。我冲动起来,过去抬他的头。我知道。他直勾勾看着我。您也知道,而且比我清楚,您……什么也知道。我哼了一声,摔下他的手。下床想走,却还是给他重新倒了温开水,又替他打扫了房间,拉上窗帘。仿佛只要感受得到他的气息,我的冷酷决绝就无法丝毫地表现出来。这也是我懦弱无能的表现,也许也是一些其他情感的预兆。


我在医务室心不在焉地整理药品。有人没报告就进来。我抬头就骂,极难听。口气这么差?老叶走进来。你来干什么?你看上去和医生一点也沾不上边,就算是庸医你也称不上。我懒得说话。编号0210喻文州已经两个月缺勤了,本来不必问你,只是我刚好要换药,还是来询问一下情况。状态很差,暂时没法回去。我粗暴地拉过他的手给他换药。他点点头。不对,你的状态也很差。我跳起来,想把他轰出门。我去看过小喻了。你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说,你显得狂妄自大,你太自私了老魏。我听了,不说话,草草给他包了伤口。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。我送走老叶时小声地说。你说这话自己有底气吗,庸医先生。老叶走了。


我不知道,天啊,我不知道怎么解决。老叶走了以后我呆坐着想。您肯定又要放下信,先放肆嘲笑我三分钟了。我那样刚强果断的人,一旦有所犹豫,事情就已经改变了。我晚上下班,慢吞吞地来到他房间。他在床头看书,光线昏暗,不过不必担心,哨兵的五感远比常人强。今天怎么样。我拉来一把椅子,坐在床头。一切都好,承蒙关怀。他恬淡地笑了笑,像一张对折的白纸,一面风吹起皱纹的湖,玻璃铸的,容易碎裂。也许再不护着,就真的要融化消失了。除了肺部疼得厉害,不过我可以忍。我这才注意到他手紧攥,牙齿根海啸似的打战。他的冷汗聚在额头,把他的脸色蚀出病态的红潮。他垂着脸,不肯给我看了。脸烧成这样,疼极了我给你几片安定吧。我的手伸进被子,去摸他的手。他低声说:我脸红不是因为疼痛。他麻木的瘫痪一般的手在碰到我的以后,像一条被捞上岸的活鱼,抗拒地跳开,跳回汪洋,求自生自灭去了。魏先生,我,我感觉得到我快要死了。您别再费心医治我了,我不想……浪费您的时间,让我死掉就行了。我直起胸膛,那种异常的,甜蜜又苦恼的愤怒倒流回我的心脏。你是个哨兵,上战场的哨兵,别让我看不起你。我冷冷地说,却脱掉自己的鞋袜,踩上他的床铺。他惊慌失措,不知我要做什么,或者知道。病痛折磨得他无力逃离,拳头紧结仿佛一体。魏先生,我,我是快死的人了。我笑了笑,我是已经老了的人了,咱们谁也不吃亏。我用自己的牙关去安抚他战栗的舌根,他不敢咬我,只好顺从地张开嘴。我主导着这场仓促的结合,他的疼痛在向导素的安抚下逐渐缓解。手指松开了,变成更多手指的紧攥。


您要训斥我吗?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结合对于哨兵和向导来说,是一件人生大事,我却在这样一个随便的夜晚,在二人之间建起这座伟大的庄严的桥梁。这不仅仅是种族的适配,更是一种心心相印的连接。我整整大了他十五岁,我仿佛用埋在土外的上半身和他亲吻。可是三十二年来我首次感到这种灵魂的熨贴,好像生来我们就是一对,是钥匙和锁孔,是左边翅膀和右边翅膀。只是出生时我太着急而他贪睡了几年。这样政府指令背后的结合,几乎是违法的,小喻本身是要上战场的,却把自己捆绑在小小的破旧的医务室里。背德的临渊感却只让我们更激动……我是把条规放在眼里的人吗,我从前就不是。他冰凉的羊脂玉一般的身体附在我身上,像一床蚕丝的被单。他的吻有些谨慎过了头,连力度和位置都在计算,只是为了卑微地取悦我。同情烘起的滔天欲火被熄了,在他的小心翼翼的翻搅下,只是长久长久焖烧着温吞的星火,要比一切激情更恒久。结合的时候我们实在可笑,明明我才是向导,他阵阵孱弱的呼唤,反而在把我呼唤,唤向另一条道路。他使我平静下来,使我能够在做爱的时候,有足够的时间思考。思考我手里这颗衰弱的心,我该倾注多少感情才能充盈。——爱情确实使生命重新被驱动,他的身体也在好转,我的引导使他情绪稳定,病痛更容易恢复。听上去我们的结合又多了职业操守的拥护。


我和他都不顾未来,以为这是薪柴燃尽的最后一声爆裂,如今却被上帝重新点燃。他的身体越来越好,精神也是,即使面无表情,也漾着一股隐秘的微笑,仿佛手里有让人愉悦的天大秘密。这使他原本憔悴如纸的脸颊粉红,犹如一棵含苞的玫瑰。这不是恶魔的血,而是属于小喻的,纯洁美好的青春。他显得有生气极了,像从画里走出来,侧头看我时,把我魂也勾走。他的脖子和手腕好细,关节也苍白,但我是最清楚的那一个,它们的组织里流动的是,我的哨兵的血液,发起狠来多么有力。他狡黠地微笑时,阳光都吸走。他再不是波澜不惊的纸模具,我身在何处,都有一条长线,使我体味到他生命的鲜活。作为医生,配对者或者爱人,我也很愉快,我是个恋爱白痴,敢辱骂人却不敢爱人。小喻使一无所有的我,得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。


等你完全恢复,我送你重新去训练。我知道我在说什么,我们的结合没有登记,重新训练意味着他会被分配到一个新的向导,但怎么可能,向导和哨兵的结合是终生制的,我既与他结合,今生无法分离。小喻放下他手里的书,认真地看着我。魏先生,除非一方死亡,否则我们不能接受新的伴侣。我爽朗地大笑起来。我活了你年纪将近两倍,我当然清楚。我想好了,如果你的身体允许,我就和你一起上战场。他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,像被突然摁明的灯泡。我总是看不清的那些蛰伏的渴望终于跳在面前。他抱住我。你可别嫌弃我这老胳膊老腿。不会的,不会的,魏先生。我盼……盼这一天太久了。有多久?比您想得要久。我摸到一手的泪。我很惊讶,我从没见过他哭,他尚来不肯情绪外露,病痛把他折磨得骨瘦如柴,他不曾有半分怨言,可如今却把眼泪不要钱似的往我身上抹。喂。我拍拍他瘦得脱型的肩膀,异常挺拔,从不软弱。对不起,魏先生,是我太激动了……在我见到您之前,就盼望着和您并肩作战了,即使我疾病缠身……我没想到这一天会在梦境以外的可能中到来,魏先生……他哭得急了,咳嗽起来。我抱着他,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我当然,当然想回到战场上去,谁甘愿因为这伤腿囿于这没志气的药箱子里。我想要战斗,想要撒下和另一个人共享的热血。哨兵还是向导,残废还是健全,这都不重要。您看,您的儿子原来这么有志气,只是在遇见小喻面前我缺少勇气。魏先生,我好喜欢您……好爱您。他花瓣一样红的唇仿佛度着他的生命,我无法拒绝他。


这是多么美好的约定,为了它的实现,我更勤勉地工作。我告诉了黄家小子,他也很兴奋,听说我们结合了,更是连脸上傻笑也藏不住。怎么这么快乐,你不会老早就意淫我们吧?他笑嘻嘻,不理会小喻劝阻的眼神,把我拉到房间一角。不是我意淫你们,是文州自己意淫……什么?我被提起兴趣,我对小喻从前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,我二十五岁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么个病弱的小孩,倒是黄家小子熟络的很。魏叔,你七年前进的伦敦塔,文州才搬过来的,就住在你家隔壁。年纪和我相仿,性格又好,除了身子弱一些。我尝尝和他提起你,还跑到阿姨家里偷看你照片。我讲了许多你的故事,于是你成为小喻的人生初恋……我没忍住,笑出声音。魏先生,我……小喻难为情的缩进被子。魏叔,小喻十五岁就觉醒了,凭这小身板还揍了几个退休哨兵。我们小区里那几个?对,退休以后说是来找你的茬,没想到你五年了还没回来,就侮你辱你,还要去找阿姨的麻烦。我还没觉醒,吓得极了,文州也才大我一岁,胆子却比我大很多,拦在那些人面前,就要和他们干架。最后赢了?至少打跑了,只是文州伤的很重,多处骨折,本来就体虚,养了好久。他倒下时还坚持站着,不停地追问我:我像不像魏先生?从那时候起,我不怀疑也不行啊。这些都是我从未听说的事情,与我有关的事情,我心中泛起甜蜜的酸涩。现在好啦,文州终于得偿所愿,还要和你一起上战场!我真是替他高兴。小喻涨红了脸,但根本控不住黄家小子的嘴巴,他们甜蜜又活泼地打闹在一起,我视野里塞满年轻的棉絮。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——不可以忘记的不愉快。


魏先生,我现在很精神。我走过去,用胡渣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额头。他的胸膛像风箱,呼啦啦,呼啦啦,久远年岁在我们之间叫嚷着。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认识我。也没想到我这么早就爱上您?他脱掉我的外套,谦和但是乘着千言万语的眼睛,剥去所有迂回,终于毫无顾忌地看着我,得以展露他强势的深情。我先前还以为你只是不甘心。我确实是不甘心,我既然已经登记,离与您以战友身份靠近更进一步。我想和您一样。我笑了。你千万别模仿我,我就是失败的代名词。不,您是爱情的代名词。他玉石一样的身体贴着我,把我带进不可名状的夜晚。或者只有我在糊涂。


第二天中午,黄家小子夺门而入:文州发高烧了。出什么事了?文州坚持参加哨兵集训,结果只站了一会就烧起来了。我心急如焚,随黄家小子飞奔而出,心里说不出的惶恐,不安逐渐吞噬我的神经。我跑得飞快,却在半路突然摔倒,失去力气一般跌坐在他房间门口,我连重新站起来开门的力气也没有。只是发烧而已,我想。我进门,屏息拒绝空气里病菌甜腻的气息,他烧得晕过去,彻底失去意识,脸颊通红。太热了,是不是太热了,我给你降温。我仿佛也发了烧,意识模糊,用冰冷的手捧住他的脸,所有的医学常识都在我大脑里消失。魏叔!黄家小子把我晃醒。文州只是发烧而已。对,对,只是发烧。我清醒了一些,给他擦了脸,服了退烧的药。我什么也没做,却耗费全身力气一样,虚脱在门外。只是发烧而已,我为什么这么失常?一种来自远方的联结感传递一阵空洞的风声,像一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,喃喃自语:要么你,要么喻文州。我不肯进房间,我从没这么懦弱过。我吩咐黄家小子定时给他擦身服药,自己只是瘫坐在门口,如同无所事事的醉汉。天啊,我彻底成为一个庸医,把救人看作时间的消磨。我体内对他的感应在慢慢消退,好像失去月光牵引的暗潮,再也冲洗不到岸边的纹贝。我就坐在门外,不吃不喝不言语,只是坐着,听着我的心跳,也许是他的心跳。一整天,又一整天。


第二天,我爬也似的踉跄进入房间。他还在烧,呼吸弱了。我把所有的药都堆在地上,亲他,用吻帮他服下。我爬上他的床,用向导力去感受他,却好像被网进深渊,我只感受到一片空无。喻文州。我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,疯狂亲吻他滚烫的皮肤。我没有理智,只有痛苦在混沌中央指示我,快些发狂。喻文州。我几乎无法碰他,他太烫了,像人形的太阳,像不属于这个世界。魏琛,你在干什么!老叶把我从床上拖到地上。我已无力反抗了,浑身上下都发着迷怔的高烧。老叶重新给他穿好衣服,他那样乖巧,安稳地睡着。我浑身只剩一条裤子,狼狈地逃到门外,又瘫坐在门口,像一条看家的狗。直到深夜老叶才从房间里出来,我用浮肿的双眼看着他,居然挤不出一滴眼泪。我感受不到他了,我说。老叶不置一言,把我的衣服扔在我的脸上,我眼前一片黑暗。我感受不到他了,我对自己说。


后来我便记不清了,我甚至不记得黄家小子,老叶,把他从房间里抬出来,我只觉得他永远地躺在那里,只是所有的线路被割断,我无法再靠近这与世隔绝的房间而已。我呆坐在那里,和结合哨兵死别的生理痛苦甚至比不上我自己一个磕碰,算得了什么?——只是一种失去感情寄托的悲哀,长久地胀痛着我的心。我无法重新找到自己,就像送出去的礼物再也要不回来。我什么也不记得了,唉,我只是一直坐着,坐着,坐到现在。我又变成伦敦塔庸医了,对一切都提不起劲,就像做了一场梦。我已经写了很多了,就写到这里,这封信里有我的心的阴影,至于我的心,早就不再我身体里了。如果着算我的爱情,那我的爱情就真的死了。


我时常做一个梦,梦见一个瘦弱的男孩,浑身是血。他站不稳了,却执着地问:我像魏先生吗?我回答:很像。他怎么还没回来,我好想见他。他在伦敦塔里等你。我说。那男孩笑了,我却哭了。


致此。


您的儿子

魏琛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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