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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太芥]蛾行记

蛾行记


太芥

to @纸六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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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见过猫凝视月亮,它们很可能在渴望得到月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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芥川,过来。过来。我看见他身躯无意识战栗一下。这样的颤抖我见过很多回了,好像是一朵花蕾在颤晃里忽的开放,风卷走它花萼藏的安全感,未成年而委顿着的雄蕊。常常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赤脚的孩子。他从黑暗里走出来,哗啦啦,母亲拉开日出的帘子啦。黑夜与黎明从产房先后被送出——恭喜!母子平安!——挺直的脖颈像格尺比划着,淹没在他衰靡的不规则角度的衣领里,好像一个年龄制约着病床上手脚的伸展,却仍力求论文之精准的老教授。奴性从猪圈里被他直如松柏的脊梁骨雕的手杖蜂拥赶出,围着槽枥哄抢他张扬的碎发。矛盾体!芥川龙之介的父亲是男性,母亲却是女性……


芥川走过来,又有人在发问,有点像过分严厉的班主任。谁允许你走过来的?那个声音平淡无奇,我却能听见它嘲笑一般的呻吟。绷带在我的脸上,好像蜕了茧,长成噬血的穴蝠,虬结为我肌肉纹理的一部分,又使我面部某个器官失去控制,被神秘怪异的魔念牵扯出露齿的笑来。那个声音冷硬极了,又停顿一下,又流露出对尖子生的怜惜之爱。


芥川,过来。反复无常,喜怒无依。是梅林的咒语,又幻化出实体,给小孩子一个拥抱。那儿没有柔软女性的胸脯,那是一双紧箍的手臂,钢板一样瘦削的身材,凸起的关节像林立的匕首,糖霜洒的刃。过来,芥川。过来。啊,是我在说话啊。芥川,别过来。你难道情愿在冷酷里打寒噤,你怎消受得起绽肉开皮,你可甘愿俯首饮我怀里的福尔马林?


我以为这样又沉又臭的时间能够在他密闭的胸腔上磨一个孔,却发现多年来他仍生活在幽闭里。贫破窗纸阻不了奶品店的牛角包香气,但是自我封闭的思考可以。孤儿院内心绚烂的自闭儿童分不清世界的妍蚩,只喜欢用黑笔涂画,跳上芥川的眼睫毛,在他的鼻梁上滑化梯,然后把笔尖伸进他的眼睛里,画了一幅画,是夜,无星的夜,咆勃的暗潮;是海,空海,阑夜无风的汐息;是无言,是深刻的思念。他长高许多,像一张被压平的褶纸,终于撑得起那长披风了。却依旧惊人地瘦,被刑的杀人犯。我仔细观察他走路的样子,风霜雕了他,却存留璞玉里头的纹。一种崇高的,幼儿式的勇敢,生生打在桩子里的固执,彷徨而果敢的一只蛾。


听了我的话,他跪在地上,膝盖和手腕都吻了地。地上好像小孩摔了花瓶,碎了一地的尖玻璃,伸着脖子去挽留他的皮肤,天真烂漫的女孩意图为邻家兄长留下好印象,便抹开地上不存在的血迹。他向我爬来,误以为我是熊熊燃烧的火……多么令人悲悯的傻孩子。


芥川,过来。芥川。于是他手脚并用向我爬行,即使是爬行,我也看出几分他走路时的影子,一腔的愚勇蒸腾白汽。他的脊梁弯曲了——我厌恶他的软骨头,也欣赏他的没骨气。好孩子,好孩子。我伸手摸摸他黑色的脑袋,手往下按他弧弯的脊梁骨,像在安抚一条躁动的狗。他抬起头。


我想我大错特错了。他自始至终都爱惜着他全须全尾分毫毋缺的尊严。那样深刻的眼映着的是远方的光,虽然垂着眼帘似乎不敢看我,但我依旧看见那远超一切美德的坚决不能被掩盖的光芒。他跪着,事实上我的双膝被这人格震得发软。


太宰先生。他低声念。我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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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个小男孩走过来,衣衫褴褛。一个平常不过的男孩。他的发型很怪异,脸旁两咎秽物黏缠的鬓发,后脑的头发如荒草杂乱,就像小孩用够不着后头的小臂自个修的,一种被凌辱的脏乱感。很瘦,瘦得过分了,毫无春日稚儿应有的被宠爱的腴润,一块贫瘠不能生草的土地,被虫蛀咬得腐朽的烂木板子。他慢慢慢慢走着,一点晨光从扎孔的胶袋底渗出来,有点像母亲厨房深处宝贵着的那个酱油瓶罐,母亲倾倒了抖着惜着盛出几滴琼浆。他浸在这样的熹微里,看上去有些无助。


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步伐。说不上快,或者慢,一切速率描述不是我形容的目的。我看得见他肌肉发力的全过程——自脚趾最尖,脚板跟腱直到踝根筋骨的伸缩,顺势上扬,脚掌离开了地,轻得像瓷,无声息疾速落下,鸟翅深处最柔的一根羽毛,脚跟肌肉上扬时显出圆润的可爱。姿势无自觉向前倾着,仿佛追赶夕阳下最后一班回家的车。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脚步,彷徨着,满腔热情无可注式的盲目,年轻的肌肉泛颓靡的衰老,有些胆怯的勇进,像一只蛾。我喊他,他便顺从站在我面前。


芥川。大概是这个孩子的名字罢。芥川,芥川,过来。一个小男孩站在树下呼唤他忠实的大狗,它毛茸茸的金黄毛发在风里飞扬起来,像一只干煸火焰锅里出生的炸肉肠。他没再看我,他眼里映着我背后的灯,而不是我的影子。他看灯时我如坠冰窟,恐惧的冷汗攻略城池地摇旗,秋季成熟了的鸡皮疙瘩。眼眶里的黑夜吞我而来。日出了,我背后的灯光熄了。我在他眼里看见一个伸手的男人,男孩把他肮脏的指甲脱落的手伸向光芒聚拢的空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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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营营的虫蛾无序横冲,小腹褶皱容纳了多少富余的污垢,却还贪图那分明用不尽的天上的太阳,恐被人抢了先……干瘪在愉快光亮里的僵尸,沉沦在无穷尽的自我追求里——于是结束它愚笨,热烈的一生。


我伫立在路灯下。脚下躺着几只已去了往生的蛾虫。芥川从黑暗的巷口踱步出,造型有点夸张的长靴子急于夸耀自己,噔,噔,噔。让人想起砧板上的菜刀。不由得紧张,很适合作为芥川的标签。我听见他的肌肉收缩,自脚尖发力,肌肉蠕动之命领导一场革命。靴底离了地,轻的如瓷,又疾速落地,一根鸟翅深处最柔软的羽毛。我闭上眼睛,觉得那根羽毛落在我的身上。一双眼睛被播种在耳蜗里,所以听觉千百倍敏锐。噔,噔,噔。


你做得很好。芥川。我冲着那黑暗里赞扬,我知道他就等着这个。我闻到血液,它滴落,漫成小小的池塘,要豢养千百尘土里的菌,我是小小一方世界的造物主。血液流在在地上,墙上,芥川的双手上。这是芥川第一次杀人。我没有看他,甚至没有睁眼。我以为我是一个自知错误的指向牌,我故意扭曲芥川的人生道路,往他内心渴求的圣光背道飞驰去。良心的不安促使我害怕他眼里的迷茫。我以为。但是。


太宰先生。这些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他们活着,我又把他们杀死了——


哦,我忘了。他是芥川,他是蛾子,他的眼深切却不曾有过迷雾,他对自己的人生了如指掌,我连芥川之车的方向盘上脱落的革皮也没摸着,车窗外的风不在我的掌控中。他的声音冷如冰川,嘴巴里嚼碎几口冰碴子,然后唤我的名字。我竟然有些后悔,我怎么会让这么适合杀人的芥川参与屠戮,我是一个正确又错误的指向头。


生存的意义是追求。而他们追求的——就是我给的死。太宰先生。


他回答了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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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后我又在街上看见他。现在他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。芥川,他是叫芥川吗?很瘦,他心里的焰火烧化了他的脂肪?一色的黑风衣,因为色彩的纯粹,反而看不出新旧。一个黑色的人,头发,衣服,眼睛,活在黑暗里。天生要活在黑暗里,才有资格奢求火光不是吗。我站在灯下,眼睛空荡荡,是因为摘了绷带,还是因为缺少追逐的目标而失焦?我认为我应该不认识他,可是芥川两个字像两块秽物堵着下水道,就呼之欲出抵在喉咙口。他站定,停下他芥川式的步伐,影子穿越重叠了曾经,我把他丢弃在黑暗里这么久了,他还在追求些什么?他如何能维系那样坚毅的追求?飞蛾在遇见火光前,只有黑暗在注视它们,舞台上孤独的生存表演,只有一点点美感苟延残喘。他的眼一片混沌的黑,容映着路灯的微光。


芥川,过来。于是他走过来,这个敌人很乖顺,像很多年前屈服我一样。他不像是一个敌人,更像一个对着老师质疑又撒娇的,恃宠而骄的精英尖子生。


太宰先生。关于背叛,我不想问,也请您别让我问出口。好吗?他第一次有所要求。


他的肉体走过来,挺着他的脊梁,是天上降落的骄傲的天鹅。天哪。这是我第一次发现,奴性在他的身上彻底消失,他现在是芥川,是完完整整的独立体了。他的眼仍在渴求,但那我自以为是的奴隶的屈从——完全消失了,就像雪消融于火,一切生命结束在一声枪响。


芥川,你究竟在追求什么?


太宰先生,你在追求什么?


我追求的也是死亡。所有人都知道。


看见我的微笑,他也笑了。我似乎很少看见他笑,他总是皱着眉,大约因为他一直在付出。但现在他只是笑着,这是胜利者的微笑,高高在上者对不能免俗者的嘲讽。


本质上,我们是一样的,太宰先生。


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明白的事情突然贯通了。我从黑暗踏入光明,却始终无法更近。我再世为人,却无法为人。芥川的追求是蛾行,我对于他的追求的追求又何尝不是?我跪在地上,向芥川爬去,像是面对末世的最后一道光。是迫不及待,是情难自己,是——


太宰先生,过来。过来。梦呓似的他念道。


END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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