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uzzh_

微博同名

[魏喻]瞧,这是个人

瞧,这是个人①


魏喻



黄少天发了条微信过来。看来是话太多实在懒得打字了。喻文州盯着那条有点小长的语音气泡,放下想从货架上拿新鲜花椰菜的手,看着那气泡发暗地被触了,好像真的被他没有修剪齐整的指甲的崎岖小边缘给戳破了,流出点滑腻的沫来。


从这位先生非病理性赘述型论述的大论长篇中,概括出主旨绝非容易,喻文州当之无愧持此能力最高等级——今天有些反常,是过于反常了,喻文州能听懂黄少天的每一个字:有一个魏,还有一个琛字,却像万花镜里几个微不足道的垢点,被数次复制黏贴又旋移叠变,凑拼在一起,又没有一句话能听清楚了。他赶紧把暗了的手机屏幕点亮,再摁一次语音,铺天盖地的一层沙土被卷到迷昧的眼睛前,他全身上下都是不能被感知的谜……他再听一次,又再听一次……头脑的反应还没有耳朵快,仍清醒运转着,惑于接收不到任何神经传来的清晰信息。“快告诉我少天在讲什么!”他脑壳里有东西再催促了。


喻文州只好放下手机,闭了一会眼睛,然后再听了一次这条语音留言。他终于听见了。


自喻文州退役之后,他重新找了份公司职工的工作,职位不高,普通文职,存折上算是有比较好看的数字。工作调动后住在某市,一个人租着一套三十平公寓,生活没有很好也没有很坏,你所能想象最平淡的日子,全然没了职业电竞圈里蓝雨队长的风生水起。喻文州本质上是个没有要求的人,便也随自己的生活被时光之水稀释了。这样的随意而安使人生的味道淡了,结的心头生活的硬块倒也随之溶解,有什么比遗忘更好的解决方式呢?于是他普通地生活着,他本就是个普通人,仿佛电竞生涯只是电视剧广告插入的一场幻梦。打了个盹,他还得打起精神,看婆媳混战,看职场小三。在幻想和破灭里辗转②。


他自己做饭,偶尔变一变花样,不见得美味得非常。吃完饭他遵循着这个城市一份子的自觉,绕着绿荫路散步到江边。背着手看江这边与江这头的灯光,和江流一起宕然明灭。在来到这里前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,在多少年前他绝无法预计自己会在这里谋生计,在这里喝着晚风酿的酒,在这里慢慢散步。他绕着弯走,这才从下午那条语音留言的撼动里惊醒,好像睡了一觉。以前比赛时常常有这样的一觉,为了休息却耗了体力,清醒时腰背酸如针扎,这时候会想:睡觉真是件痛苦的事情。


他抬起头看来往的车辆,嘟嘟嘟,车声鸣起来,像一只四季不死的蝉。


他真不想再一个人了。他年纪不小了,却还这样和父母耗着。他想结婚,也觉得被孑孓拖着走,不够尊重自己的生活。可是每当这个时候,身体好像就会分裂,他一下变成好几个喻文州——有一个坚决伸手摇头,说:“你不可以结婚。”还有的正坐在阳光下看书,样子像是青训时的自己,抬眼的目光惊人地坚毅:“不止结婚,你连恋爱都不行。”他一直很有主见,现在却被无数有主见的自己阻碍了,变成一个犹豫的人。这般折磨着父母和父母的媒娘朋友好多年之后,他终于明白原来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。“爸妈,你们可以抱有希望。”他终于让了步。当然,只是希望而已。话刚说完又血淋淋挑开遮羞的窗帘。他的伤口里藏着许多小肉瘤,也许有一个里藏着一个人,等着他把它从身体里揪出来。


这个人的名字潜伏着。他甚至想不太起那个名字了,好像被回忆渐渐消融,实际上又无处不在。他都不敢想,仿佛思维触及一点点,就要被无止尽地吸收了。反正是有这么一个人的,就是喻文州身体的一部分,也许可有可无,也许举足轻重,他就住在伤口挤不完的脓包里,有点死乞白赖地杵着,挪一下窝也不肯,让喻文州无可奈何。“你怎么还不走啊。”喻文州要赶人了,挥手,还是放下了。“你快走吧,快点。”


“你快走吧。”魏琛说。“快点。我只是去买包烟,你又不抽烟,小屁孩就别跟着了。”他转身,只留给他一个没剪利落的板寸。“啊——对了,你打得不错。要继续加油啊。”说完他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,估计只有裤兜里一卷零票,除了里头没有照常插着他的账号卡,就像一个饭后散步的寻常人一样悠闲地走进电梯里。“你快走吧。”魏琛的声音被合上嘴的电梯吞没了。让人有些害怕,好像魏琛本人也被这冷冰冰的怪兽吃干抹尽了——好像真的被怪兽吃进肚子里,他好多年再没见过他。


“你又不抽烟。”这句话就是一头饿极的病狼,久久盘旋着它蹒跚欲坠的步子,绕着精疲力尽倒下的他乱转③。即使是梦里都咀嚼着这几句无足轻重的话,事到如今喻文州还是没有吸烟的习惯,甚至连尝试的欲望也没有……这事已经在现在显得惊异了,他竟然一点烟也不抽。“你是不是烟草过敏啊。”同事悄悄问。喻文州哑然笑了:“我就没听说过这种过敏源。是支气管炎之类的吧。”抽烟不就是爱那点尼古丁馈赠的虚无的幽冥,他觉得他不用抽烟,就已经生活在不知所谓的日子的迷晕里了,抽烟又是何必呢。——我确实是过敏,只不过那疹子冒出来是为了些别的事情罢了。


他慢慢地走。走到某个路灯下。晚上吃的有点随便,好像是冰箱里放久了的方便食品,有点发腻,他靠着路灯休息一会。不是下午才去的超市么?他费力地想了半天,没想出个结果。记忆就断层在听微信语音的那一刻,尔后他浑浑噩噩往购物车丢了什么,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。只记得自己在加速下沉,毫无尽底的沉默之海,仿佛这才是他喻文州活着的真谛。瞧,这才是人的生活,永远唱着下沉之歌跌落④。他把手机掏出来,两枚绿色的小眼睛一直偷窥着他。他把黄少天发来的语音收藏了,只是应和突然之意,像每对失意的恋人为了以后体味曾经。


他揣回口袋,重新往前走。前些日子黄少天说要过来出差,顺道来看看他的老队长。好像是明天吗,还是后天。要给他收拾个房间,顺道好好整个大扫除如何。也许能扫出些什么,他期盼着,又不舍着。下个月他又要去相亲了,父母早就放弃了,反而是他自己找的婚恋公司。看上去好像喻文州患了让每次约会都失败的怪癖。他真是个矛盾的人,一边半死不活拖着自己的人生,摇滚风的唱片A面又在人生作着积极的探索。他退役好多年,听着老队长这个称呼,倒也没什么不妥。老队长啊,老队长。叫上去好像自己成了小辈,对方无论如何也必须护着我,风雨水土都挡着,甚至是以自己躯血喂育,都是理所应当的。他竟然已经被许多人冠上这样的称谓了,也对他们孩童气味的任性产生羡艳之情。他也曾经这么叫过魏琛,所以更加怀念——到底是根源还是添锦?


他的生活真没意思,他就像个人,可他心底渴望着非人,他现在就像一只寂寞的大象⑤,一只死去了爱人的逆戟鲸。他以为他生来就习惯了单身,但是在重新听见魏琛的名字之后他好像才想起这个人,原来不是生来如此。他走在路上,被人掐着喉咙被灌着黄昏泡得入味的烈酒,踩着晚风就像踩着易碎的云,危机感使得心中一阵颓唐,瞧,这是个人。他终于在许多年后的这个黄昏想起魏琛,某个日子里重新把他醉癫了摔碎的,客厅里属于魏琛的玻璃烟灰缸的碎片收集起来,只是拿着这些伤人的碎片,不知该做什么。他的生活没有味道,可是他的思念从没有比现在更浓烈过。黄少天没有魏琛的联系方式,喻文州却不应该。他现在就想见魏琛,现在就想,想被他邋遢的胡茬扎穿,想他吸烟而微发黄的牙缝,想他最荒诞不经的粗口。想年轻的魏琛摸他的头,想中年的魏琛摸他的身体,想晚年的魏琛摸他的脸。现在就想,想要魏琛偷一架民用航空飞机,从某个地方飞过来看看他,一眼也可以⑥。


他却连拿出手机也不肯,就像用光了冒险游戏的最后一次复活机会。他只是一边这么想着,一边慢慢走着。瞧,这是个人,情愿被晚风灌醉也不肯抚慰自己被渴望煎熬的悲瘁。


END



①标题取自尼采自传《瞧,这是个人》

②顾城《我的幻想》:“幻想总把破灭宽恕,//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。”

③饿狼:意象取自杰克伦敦《热爱生命》

④赫尔曼黑塞某散文章节《下沉之歌》

⑤我是一只寂寞的大象:某新闻里一只猩猩表达悲伤的修辞

⑥详情请见近日新闻,美国地勤人员偷取飞机自杀,取自与塔台沟通原话:

“嘿,我想要那条逆戟鲸的方位,就是那只宝宝死了,却不愿离开它的那条,我想飞过去看看它。”


评论(9)
热度(36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Fuzzh_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