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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李杜/杜李]我岸

我岸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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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甫鲜少出远门,这一年的公差已算是极限。草草收拾了行李就往公寓边的码头赶,只想快些踏上西边祖国的屿岸。最好下一步就是。他把皮箱举着,穿过售票口,从簇簇毛茸茸的躁动的金色里钻过去,就像拨开上古寰宇拥挤的太阳们。堪堪踩上岸头的甲板,长久毗邻的大海不曾谋面似的赠他一个抱,他趔趄一下没站稳,人随皮箱摔进海里去。

 

半晌才睁眼,才发现歪扶在麻绳编结的拦子而已,姿势有些滑稽。杜甫忙站起来,抬头隔着层越界的难堪四处打量。如他所愿,这处的甲板没有人。海岸远处延的几条甲板通向世界各地,多少都驻着离人,偏偏是往家国的这一艘,前后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,孤寂如春树缺叶的一臂秃枝,凄凄惨惨地只能挽留一阵多情的风。他在这个国家的西岸住了一年,码头上从来熙攘,喧吵得他夜不能寐。也许只是乘客太少,他思忖着便忘记了,他回家的心还是更热切些。他就在这束无人的枝头间前行着,伶仃度着苦海一首独木之歌,踩着荒谬又甜蜜的,美梦吞咽的一嘴白沫,让人担心他滑跤。

 

杜甫不好铺张,定了三等的舱,以为会被人挤到角落里,没想到舱房空无一人,留了八个油腻腻的空铺给他。他还是齐整地收拾好行李,弓着身子蜷在他票证上标的窄铺子里。手心熨贴贴着腹,也不肯多占半寸不属于自己的。床铺实在窄,他躺着伸不开,就像躺在上辈子母亲的子宫,下辈子暮年的黑檀棺材。天生的守规拘着他无力去掀别人的尸席。死了一般休息到晚上,解脱似的起床。他一觉睡过晚餐,餐厅又是无人,只好去后厨找点什么填肚。美国人爱的面包片夹火腿,囫囵吞了作数。橱底下一瓶威士忌,他也捎走。杜甫不喝酒,只是回棺材里去发霉,不如找点事打发时间。他走到舷板上头,酒就搁在脚边。

 

他似乎看见船舱背后的甲板飘来一片云。就朦胧在一片黑夜的凄苦里。那人近了些,原来只是一身白衬衣,袖子上的纽扣解了。手腕边两枚杳杳的雪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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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杜甫在船上见的第一个人,本该打招呼,他的眼睛却只迟疑地泡胀在这片白云里,锈住似的挪不太动。那人离杜甫二三米远,弯腰拾从杜甫脚边逃走的威士忌扁胖的罐。杜甫看见他还光着脚,肤色白得吓人,脏污甲板上像掉了块牛奶冻的冰。杜甫没有能穿透暮夜的眼,只是隐隐地,觉到一股亚洲人的亲切。他已经嗅到他发色的黑,瞳孔的黑,他已闻到了家乡的芬芳,忍不住靠近。

 

“看你也不喝,whisky给我算啦。”他说,夜的帘幕被吹散,自觉的微妙磷光便附在他指尖,近了映着他的脸。他的发色虽黑,毛躁地蜷将着,一片悠游的乌云在手里揉搓。他笑嘻嘻,脸颊上游蹭及的灰污,花饰一样缀着。慑住杜甫的是一类下凡天神落魄的飘逸,被舱底深沉之浪镌刻的一声苍雷,送他入了凡间。那双白皙阔敞的脚有如冥河浮沉的一双象牙舟,无航向地醉着,没有彼岸的一段旅。杜甫对着他,只能点头,竟然不知道在伟大的众神面前还能做什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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舱里的水手也神出鬼没的,每天在后厨备下三餐,除了地板上的烟洞不肯留下人影。客人原来也有,只是不多,大多都晾着冷硬无生气的死的蓝玻璃眼睛,杜甫没兴趣攀谈。他还是在棺材里僵着,想着和谁来一场不切实际的偶遇。算了,没有谁,就是那位李白李先生。只是怕打扰了,热切过分让人为难。夜里受不住,还是跑出来,又看见李白在甲板旁靠着,一团雪的影子在船头窜。

 

“仙人是不怕扰的。”李白听了他畏畏缩缩的烦恼,笑声里流出几朵云。

 

杜甫守规矩,安本分,外派到幻梦一样的国度里,也毫不逾矩地做着无趣的中国人。没有什么扰动的了心里头的榉木桩子,忽而逢了阵酸雨,被淋得软麻松动起来。他本想着李白只是客套,却实在欢喜他的客套,当真丢了前几天的矜持,成日成夜地愿意耗。和李白呆着,杜甫才想起自己二十来岁,还没到肩负民与国的年纪,还能喝酒谈笑,掇一指风月来尝。他想起这些时总觉得先前不曾体味过,没年轻过没做梦,发觉自己老态,一颗皱皮的橘子。

 

李白说他是个诗人。杜甫也觉得。

 

什么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首诗的事。这艘船,这片海,手里一杯酒,杜甫还是他自己。他口里悬着一条银河,提起早餐一样谈论他的人生。他去丛林猎熊,去过蛮滨捕鲸。夏天偏要去沙漠看星,冬日要往极地,雕一颗冰冻的心。他把整个世界过得像波澜壮阔一首诗,张扬的一床扬帆,却不断往里收着——他在瑰丽的世界传奇里回归自我,自内而外向着最高境耕耘①。杜甫只是胆战心惊地听着,已被他胸怀之博大所震撼,他只觉得自己怀着的国民在这样的怀抱里只算得上一颗芥子。他从不出远门,听李白讲着,仿佛已随他一去,同寝共食领略了世界,已在归去的途中。

 

他看不出李白的年龄,甚至认为李白不该有年龄,他只是存在着——永恒着。站在时间的缺口里,把来往的任意酿成酒喝。他只是超脱的天外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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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什么这条客轮没什么人?”

 

“此国有钱无法,哪个不想来,哪个想回去?”李白把酒瓶往船舷上一敲,金黄带沫的海浪就微缩地跳脱出来,磁石引似的,狂荡被他口唇撮了去。“噢,也就小杜你了。”

 

“你分明也在这船上。你不是也回去吗?”

 

他听了,脸上露出狂荡的光芒。杜甫被这醉汉的笑撩拨地羞恼起来,仿佛看着案台上香灰尘土里打滚的仙人,吃透了一切怆俗而超脱世间的傲岸。他不是回家吗?他在心里问。李白坐在风浪的手心里,天地宠爱的一颗珠宝,所有春天都带他的名姓。他不是回家吗?是啊。

 

硕大一条驳漆的客轮,渺茫一颗红尘,苟延残存聚着意识之海的镜界,驾驶孤独而行。杜甫在一片使悲剧合理化的大洋里见过李白,所有的虚无被稀释地浅淡了,现在他眼角缝隙都是白襟,一片天把次要的一切冻结。能捉得住梦的影子了。杜甫一年来——一辈子来从来是干净利落的夜,他已经好久不做梦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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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吞下一切,仿佛远方。

仿佛海,仿佛时间。一切在你身上沉没!”*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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②我曾去过俄国。现在已经找不到的那个国家。你听说过吗?

 

我和那尼古拉三世交了朋友。俄国的皇帝,也坐在金砌的龙座上,目空一切。我到俄国去,四处走走,见了很多其他国家见不着的东西,也给他们写诗。我就蹲在——蹲在宫殿旁边的花园里写,结果被几个士兵抓了走。我见了尼古拉二世。头发短短的,肤色被冻得苍白,西北的四季的冬风把他脸上的血色都吹成粉碎了。他高高在上地坐着,我总觉得熟悉,好像千年前也对着这样一个睥睨的君王。

 

“你在我殿里花园做什么?你,去搜一下他的身。”我听不懂,临时找的翻译口舌很硬,我想大概是这个意思吧,前头全副武装的两人上前来摸我的口袋。他们的手带点矛铁的锈,蹭我的衣服,揉面团似的粗暴,我喊也没用。只能从我随身的挎袋里搜出纸笔。

 

“我在写诗。”我抬头对着尼古拉二世,脖子高高扬起,就是不想让头顶朝着天以外的别处。

 

“拿来我看看。”您又看不懂。我在心里想。还是给他。翻译也皱着眉头对着纸,好为难的样子。

 

尼古拉三世三天后才看上我的诗,重金聘了民间的译者才肯翻译我的诗。我也看不懂翻译后的一堆墨水,乱七八糟一片,好像人手酸了,还想假装风流,一晃笔尖掉了好多漏出来的墨滴。他看了就从高高座椅上站起来,把殿上的人都吓住。之后我就在尼古拉三世的隔壁卧室住了两个月,天天被他拉着,要我给他写诗。也把我拉到那场战争里,给我听前线来的铃,听役者耳边风吹过来的蒸发的血液。我受不住,不想再听了。确实是充满灵感源泉的经历,可我在这样的血腥风雨里一首诗也写不出来。

 

李白又在喝酒,一边喝一边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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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让人想起原始,想起母亲,时间和初始。哄睡似的浪驮着客轮,唱着我亲爱的宝贝快入睡。杜甫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了,只是和李白坐在一起,就仿佛穿越了一切时间和空间,直达最境。他和一首诗并肩在一起,他罕见地放纵自己喝醉,就像放纵李白借走自己的一切。利息算薄一点。他想,倒贴也可以。只要他不再还回来,他愿意再给他多一些,自己也许他看不上,他也可以写诗。他写诗从来不是为了写诗,可为了面前这个诗人,他只想写一首诗。这首诗什么也没有。就是为他写。

 

他不爱奔波,可是一生都漂泊。他求一个安稳,可是他明年依然要四处走。杜甫刚上船时时时刻刻都感到不快,浪摇得他颠,把他脑袋都摇出水声来。久而久之他却没感觉了,走在甲板上就像走在海岸,一步一脚,平稳地踩着他的梦,朝一片云走去。

 

快些到岸。他上船的时候想。

 

别到岸了。他现在却这么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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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,超越一切。啊,超越一切。”

 

一切在你身上沉没!*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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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杜都不怎么讲话啊?听我讲会不会有些闷了。担心你没去过这些地方,多少会不大舒服。没关系?你家是哪的?河南?之前看你好像着急回家,现在却很少听你提及自己的家乡。

 

我的家乡?我没有家乡。

 

我在四川出生。青莲县。像首诗啊。只是首诗而已,只是我在那里出生而已——没什么发展,还是山区的镇子,街道还是青石板子凹凸不平铺着的。我还一身西式样的白衬衣黑长裤,走在山水的缝隙里,差点忘记我是谁。我喜欢一条叫草堂的街,街口遇见一个四川姑娘,门扉响动,画里走出来的,眼睛像手掌心的珠池,殷切地看着我袖子上的墨迹。

 

“李先生,能为我写一首诗吗?”她把散掉的长发拢起来,慢慢编成一条粗肥的黑辫子。也许只是随口说的,我并没有回答。我想给谁写诗是自然的,到了情况便是必要的,还不大需别人请求我——我最后写了吗?我一生写的诗太多,实在忘记啦。你所见的一切都在变成你自己,包括那条黑辫子。醉酒的时候我想我的一生,也会想起那条黑辫子。也许我正在写着呢。

 

——我想给谁写诗很轻易,但也非到必然时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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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先生,能为我写一首诗吗。

 

就像远方含着今天,还肯把一个吻落在我的念想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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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酒的时候就感觉不到时间,只觉得这一瞬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,他们只是遨游,眼睛被蒙蔽,什么也看不见。杜甫从来没想过分离,也从来没想过这艘船已经漂泊了多少个日夜。他只是和李白耗着,只是一个没办法遵守规矩的游戏。

 

“你究竟是不是回家?”

 

我无家,醉处非他乡③。

 

不回家,只是达我岸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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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李先生。”

 

“李先生。”

 

杜甫晕倒在岸上。他已经习惯海浪上活着,无论是精神和躯体都已在长久的快乐的煎熬中适应了浮动的频率。他不动,在海上他就是不动。现在他不敢动,他尝到他肌肉战栗的辛辣,仿佛发病似的缓慢的痉挛,一声海浪从耳廓逸进了身体。他摇晃,他摇晃,他不敢动。但是他必须动,他要举着行李箱向前跑,他要回到那条客轮去,回到那颗透彻的月亮之上,写一首没完成的诗。他要向前,他的诗他的爱,他的全身心都被他遗弃在那条船上了。他要回到海里去找,因为他逐渐看不见那条船了。

 

“李先生——李——”

 

杜甫只觉得天旋地转,踩着一朵云,土屑落他一身,甩他一层冬日死人盖的被褥,他好像真的躺进棺材里了。他把李白丢弃在船上了,他把李白丢弃在船上了。他想。他把李白——他和海浪一起哭泣起来,泪和海水一起渍得他浑身干燥脱水。李白把他丢弃在岸边了。李白最后也没给他写任何一首诗,没到必要的时候,不是李白泊船的岸堤,他被丢弃了。他呜呜地哭,水手们看着他,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落汤鸡,从木板子上跌跤到海里去。大概是太狼狈,难堪地哭出声了。

 

“这是离去的时刻。噢,被遗弃者!”*

 

李白的人生不应该有彼岸。他想到这里,又不再哭了。他仍然觉得晕,却还是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沙子。杜甫觉得他要去四川去,找一条叫做草堂的街,他要在那里写一首诗,然后在一个人的心境里到达一道屿岸。

 

 

FIN.

 

 

①   歌德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:“我回归自我,又发现一个新的世界。

②  余光中《寻李白》:“凡你醉处,你说过,皆非他乡。失踪,是天才唯一的下场。”

③  此段架空。史实只有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。战争原型为一战。

④  本文中*处应用聂鲁达《绝望的歌》,附原文片段:

 

“你吞下一切,仿佛远方。 

仿佛海,仿佛时间。一切在你身上沉没! 

那是攻击与吻的快乐时刻。 

辉耀如灯塔的惊呆的时刻。 ”

掌舵者的焦虑,盲眼潜水者的愤怒, 

爱的骚乱痴迷,一切在你身上沉没!…… ”

 

“这是我的命运,我的渴望在那里航行, 

我的渴望在那里坠落,一切在你身上沉没! 

噢,废料的底舱,一切在你身上坠落, 

什么痛苦你没说过,什么痛苦没淹过你! 

从浪巅到浪巅,你依然燃烧并且歌唱。”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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