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uzzh_

遥想

配图

画手：岑旭翔

文手：Fuzzh_

十二岁的小魏从院子一隅的偏房溜出来。下午的阳光有晚风的脚步声，好像听见有人在弹棉花似的闷着，隔一层塑膜震动这个世界。总在庭子中央绣花的老太睡着了，水井旁边晒杂豆的妇人也在打盹，只有盆栽边上一只灰蓝的猫醒着，一双绿谧谧如青苔映的井眼要结冰似的凝着，窥他。小魏友好朝它笑笑，悄悄踱过去，把老太手边的小木凳顺走。那猫怜着井底的饴泉似的挪上了不带木柄的井盖，闭眼不搭理他了。小魏拎着木凳走到厕所。还没长高，还没长高，他还得凭着凳子才能照见镜里完整的他的脸，凳子就像踩着不肯长留的云，他想象它神不知晓地滑走，自己还悬着，从装备包里施了个浮空的炫纹。十二岁真是个尴尬的年纪，先一步发育的脱缰志气要先抛弃这还没抽条的小孩身躯；稚气的本质却仍不解风情地吵闹着，还称不上年少，青春，理解世界的那一个小分子……

他从满月夜的裤兜里掏出他的游戏机，不厌烦地摩挲着，就像腼腆女孩惜着玩伴寄的情书。是托个亲戚大哥哥带的。小魏坚毅地摔了他的存钱罐，分分角角都是铁公鸡本人死乞白赖各处俭下来的。硬币叮叮当地滚了一地，小魏全给捡起来，就像这些银色的小圆块铸的不是一毛钱而是他分秒的生命，十二岁也能碰触到重压之魔的一根脚趾头了①。这闪黯的一地固然廉烂；买来的游戏机也不尽如人意；也不知道多少钱滚进那笑嘻嘻的表哥口袋里……又有什么所谓，最简单也最蓬勃的理想就在片薄薄的银色土地里萌起种芽，铜臭虽刺鼻却氮肥似的催着生长。我们都该知道理想少了钱就像宗庙断了香火延；金门缺了夕阳描……

他前些日子才拿到这游戏机，成天藏枕头底下还不够，非得揣在枕头芯和枕套中间缝半边的小口袋里头。头几天打摸不清操作，容易惨死路边小怪脚下。找来个小本子记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按键，笔划用力得墨都渗到后头几页，小魏几年读书都没这么认真，爱的事物前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同的。他慢慢学会，又四处找人联机对决，输输赢赢也不腻烦。几天下来他的能力突飞猛进，能胜得过这隔壁几个大院的小孩（有钱买的也就几家）了。他手里的游戏机烫着了他的手，也只是舔了奶与蜜②似的捧着不肯放，就像捧着个奖杯一样宝贝。小魏没有学校颁的奖杯，要是有强安个作业字最丑荣誉者。他原先只是为逃避校内课程，打发这大院里久置发霉的闲时，又被这三指宽的莫测之界缭乱奇域勾了魂，才玩起游戏。如今玩出点（局限于几个大院）的名气来，他哪里尝过这种优等生拿老师红花的荣誉感，快乐得魂也飞不见，毛孔长出牙齿和嘴唇来唱歌：无敌是多么寂寞。

早上小魏膨胀过头，踩着拖鞋到村口去，跟杂货店里放暑假的高中生来了几局，输了个满屏的飞溅红血。小孩哪里经得起，这气往肚子里窜，憋着眼泪，又踩着拖鞋跑回大院。他在大院门口站了一会，几个因为游戏结识的小孩簇拥过来喊他小魏哥。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，原来踮脚云端的荣耀如烟销迩，突然就失去那种无敌的傲气了，好像万物失了鲜明，晴天也灰压压下来。他强打精神敷衍了同伴就回房间，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早上的比赛：这里该连击；那里要快闪；靠，我当时迎着技能上去干嘛，超市便当打折吗？？想着想着他又破开层玻璃的帘，找回悬崖深处内心还在共鸣的激流了，半空驰凌下来，撞得胸腔疼，却爽快得极了。也许想法还太幼稚些，小魏同志确实是意识到游戏并不是全部——荣耀也不是，而是反身掩面却处处可寻的不言败的竞技精神，才是贫瘠土地里唯一具有稀有属性的矿石。不过十二岁的小魏只是想着：原来他难过不是输了，而是还未赢。小魏同学依然会是无敌的。

小魏看着镜子，拍拍自己的脸，对面的小孩也扯自己的脸颊，透着一股幼稚的仿行之气。这小屁孩怎么老学我，耍猴似的笨拙。他不大爽快地懊恼着，最后发现更懊恼的是这个依样画葫芦的小屁孩就是自己。小魏现在看着镜子，像被死拉硬拽出魔术师造的疯人之屋③，纵使游戏里他大杀四方，回到这里来他仍旧是个够不着镜子的十二岁小孩……无敌？说说而已，他连镜子都够不着——他连自己都看不清！原来他才十二岁……他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长大，足够用肩膀承担风暴沙洪，原来只是游戏里场景模拟。小魏同学还小，原来他才十二岁……可是陷入游戏里他便忘记了十二岁，男女老少在虚拟世界只是平等一粒沙罢了。高中生又如何，十二岁又如何，当游戏角色残血跌倒时怀揣的难道不是同一份心痛？难道非得凭年岁的标签购买货架上的热爱？

他不甘心。他不甘心！他要长大。他作势朝着镜子里的人扇几巴掌，因为此刻他的双颊火辣辣地烧灼着。羞愧，羞愧，快快长大吧！好像人永远在羞愧里活着才能进步④。他想成长，手变得修长了连击更快，思维敏捷了招式更灵活，眼睛锐利了预判更准确……他想要更强！他才十二岁，还很年轻，甚至连年轻都讲不太通，他只是年幼的一颗小草，他连石头缝外头的一点风沙也没尝过，勇猛抗击着靠近石头缝一些的丝缕青苔就已几分艰难了。快些长大吧，魏琛。他朝镜子里的自己说。你是无敌的，魏琛，你是天才。他低声絮语自己的名字，几次重复，恍惚里逼仄厕间透出第二个声音。这个声音从同一个喉咙里浮出来，几分沧桑，几分成熟，浓沙子热汤里沸腾的颗粒沙沙响着。有几颗坚硬的晶体融化不了所以吱吱嚷嚷，好像他贫嘴又不甘的沧桑。他猜想是三十二岁的老魏在遥想，遥想十二岁的自己。正恨铁不成钢地咒骂十二岁的小魏居然嫌恶自己的年轻。

三十二岁的自己会怎么回忆现在呢？能力不足，资历不够，手上却囤积着大把的青春，胸口拥挤的热情泼长江里倒三天三夜也倒不干净。十二岁的自己什么也没有，只会唱无敌。噢，十二岁的小魏是无敌的，却不是游戏里，而是自己的人生里，那样灼热的一颗璀升起的晨星！小魏从镜子前跳下来，把凳子悄悄放回去，晚风缓慢的脚步声近了，终于近了。老太醒了，洗衣妇也醒了，猫如往常迷失在晚霞里找不见了。他坐在凳子上，等着院子里开饭，却静不下心。他看着镜子里十二岁的小魏，听见三十二岁的老魏对自己说：魏琛，你要快快长大，才能真正强大。永远相信自己是无敌的。请你必须答应我。

END

①“重压之魔”：说法仿自尼采，与原意相比有改变，这里指物质生活对于理想生活的重压。作者本人认为物质与理想应是相互施加压力的，物质局限理想理想引导物质，但此处更强调局限之用。

②“奶与蜜”：说法源自《出埃及记》——”流着奶与蜜之地“。描写中东物产富裕之地。此处的“奶与蜜”作生活之美好用。

③“疯人之屋”：意象取自赫尔曼·黑塞《荒原狼》。原文有“只有疯子才能进入的魔剧院”之描述。

④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：“羞愧，羞愧……——这就是人类的历史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