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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织太]一氧化二氢

一氧化二氢



织太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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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水里出生。


或者说人都是在水里出生的。母亲腹部荡漾的粘稠的爱是最初初的生命之源,所有婴儿都来源于此。我是人,我也不例外,但母亲告诉我,她是在水里把我生下来。少女追求的极度浪漫的,夕阳镀的河畔。我的母亲踏入水中洗衣。她看见,起伏的浪被她庞大身躯速推起,仿佛是女人隆起的乳房,被婴儿的小手推挤着,又柔软地凹下去,母亲顿时感到一阵心头的喜悦的痉挛。仿佛万物都披上母爱的薄纱,于是我出生在夕阳的河流里。


所以我再次站在这样一条河中时,眼前出现的的是母亲,她正美妙而痛苦地,躺在这里。余晖下的一切展开在我面前。母亲的幻想很浪漫,但未免不切实际。但此刻我继承了母亲的浪漫细胞,同我的女友一同躺入河中,如同融化的白砂糖。那囫囵进入我鼻腔的,是水,是爱的乳汁,是母亲的羊水么。我看见女友黑色的长发,和盛夏的水草相互纠缠,朝气蓬勃的飞舞。


命运的玩笑是开不完的,即使我多么希望我的生死一同回到浪漫的原点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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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的母亲死了,跳进那条生下我的那条河流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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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的医生的嘲讽藏在他微笑的每条褶子里,层层填进去,只觉得那尖毛刷子使劲揉搓也淘不干净。仿佛是我夜里的梦,死神的轻笑。钻进我的头皮缝隙,我一阵恶心,胃里翻江倒海。却只有那酸液。没什么可吐,都被消化干净。我想翻个身,至少别再对着那张脸。一阵苍白的虚浮感袭来,把我拖拽进一片海,是母亲的汁水丰富的乳房。我却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,只能放空看着面前,仿佛盯着古堡深处,墙面上起皱的一件世界名画。


医生不再笑了,骗子,他一定还想接着笑。我听见他喉结运动时预备的肌肉放缩声了。但他又确实不再笑了,嘴角被女佣人搁下咖啡一样垂下,横亘的眉微微皱缩,在他额间砌了一道小小的沟壑,显出一种神父例行礼拜,儿女出席父母葬礼的肃穆来。他的声音从地底里振着挥上来,蒸腾着浑浊的沙土的地下水,混乱搅动着,与起伏胸膛共振。


恭喜你啊,又失败了。


他又在嘲讽我。从小就是这样,大家都说他是个老好人,见谁遇到困难都出手帮忙,母亲也是这么说的。她很认真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,像是放在我父亲手里那样郑重。母亲说我没有父亲,我是她和水的爱情结晶,正如我在水里降生。(医生后来也悄悄和我说了,揭开母亲欲盖弥彰的荒谬面纱。他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担了第一个抱新生儿的殊荣,把我放在他的手心,刚好可以攥住我的心脏。)也许是我记住,或是妄想记住的,他对我显露的微笑里,没半点友好,刻着说不出的厌倦疲乏,我看向人世的第一眼。他绝不是个不求回报的好人,于是以后我再见了谁,从不相信他们表露的无害。他叫了我处事的第一条法则,像每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做的那样。


我懒得搭理他,反正他那张不会衰老似的脸——永恒不变。我已看得厌烦了。每回复归人世都由他迎接,如冥冥天机,谁也阻不了的上帝指令。我死不了,我的人生不允许我就此停止,四面断崖往下,不过又是重归初生的原处…医生的笑脸,在告诉我又一次游戏结束。我看着他,也懒得开口,嘴里干而恶臭的舌苔粘住血液。他肯定知道我想问什么,一边在床角的病历上记录一边开口。她死了。他说。我浑身震颤,眼角有如被训兽师投入夹炭的火圈,燃宕起酸涩的泪水的大雾来!我可爱的女郎,头发像夏日的水草,她永不再了——一种悖德的自私的艳羡,才使我更加爱她!睡在水里的爱人啊!我肩膀激动地耸了两下,那还在眼前的长发由我的泪水沾湿。


我仇恨地看着面前忙碌的医生。每次醒来都看见他,是失败的旌旗,虚伪失望的化身,是恶粒子的结合体。他旁观我堕落的全程,事实上掌控一切。在他的面前我可以是锁在子宫里脐带未断的婴孩。他温和笑着的脸要夺走我的一切,毁灭我的一切,再成为我的一切。


成熟点,太宰。你已经成年了。


我成年了!?骗子。他仍旧是肃穆的神色,几分语重心长。我怎么可能成年,我早产起床嘴里还塞着母亲的乳液,我的皮肤洗过澡后依然是被羊水泡得皱烂的模样。我不可能成年了。我是永恒的婴儿,没有自主能力,没有独立人格。连死都不让我死,强加的道德观念在我的小枕头底下哄我入睡。


你的母亲会难过的。他看着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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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恨透了这样虚伪的笑容。一点也不友好。只有赤裸裸又不敢显露的鄙夷。我不喜欢这样的医生。我坐在小小的椅子上看他给人看病,他还总是微笑着。假模假样,我在心里呐喊,小臂挥舞。别笑了,别笑了,织田医生。看我,我在这里,别对他们笑了。那样太傻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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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见我的冷笑了。总是这样。管不住我的时候,他就会搬出我的母亲。大家都爱他,这个众人眼里的老好人,行善积德的好医生,我的母亲也爱他。我一度以为他会成为我的父亲,不知为何对此分外抗拒,寻到母亲口中我诞生的河流,就要往下跳。医生抓住我的后领子,他当时很年轻,二十岁出头,举动还充满青春的魅力。他擦干我的泪水,你的母亲会难过的。他看着面前汩汩的水,沿着河道向下,和他一样温柔。


那你会难过吗?我很讨厌他,但我还是想这么问,我不敢。我知道他掌握我一切小心思,他能控制母亲拍在我屁股上的巴掌力度。可恶的织田医生无所不能。


于是他又说出这句话。但我不想再问他是否会难过了。我甚至怀疑他能够操纵我的精神体,从本质上阻止我到达自己的目标。别再尝试了,多次溺水对你自己身体有害无益。医生警告我。


没有下一次了,我说,下次我一定死掉。



-05


我要死在水里。


自杀只不过是形式,而死在我出生(即使是编造的)的地方,毋庸置疑是一件浪漫的事,我想做一个浪漫的人。


我的母亲一定很爱织田医生。也许不是恋爱的爱,但一定是非常爱的。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恋爱的爱,对于一个女人来说,没有什么比恋爱更让人疯狂。我恨织田医生,他让我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;很多年后我发现我也恨我的母亲,恨她无处可发泄的爱,居然从我身上分出去,分到织田作之助身上去!谁都可以,却是织田作之助,可恶的织田医生,从她身上下去!


从他身上下去!


我喜欢呆在水里,窒息感令我迷恋,仿佛从此刻我的时间向后倒退,我又变成羊水里挥舞手臂的胎儿,这让我异常安心。很可惜,我没学会游泳。医生从我小时候就试着教我,抓着犯人似的束着我的手腕,让我愚蠢地用脚抗拒水,反去残忍的击打它。我在水里看见医生的小腹,向上扬的白衣角。我挣扎起来,口中吞咽,医生连忙把我捞起,我咳得肺都翻了一个面。


我不想学游泳……


你不是喜欢水吗太宰?他困惑地看着我,浑身都湿了,与水融为一体。


我想听它的话,而不是控制它。如果我当时愿意开口,我就会这样解释。我要接受它,它是我的父亲,我是它的结晶,它想让我死,我一定要死在它怀里,我喜欢,我爱,我信仰,这与我会不会游泳不矛盾。但当时我只是有这个本能想法,却不能很好表达。于是紧闭着嘴巴。


我当时应该坚持教你游泳,这样你想死也死不了。


我第一次自杀的时候,医生扇了我一巴掌,痛感我已经忘记了。你看,果然是表面的单纯,他早就看透我——我自杀的目的不是自杀,而是——


幸好你没教会我。


他的脸在病床窗前被光映着,仿佛浑身湿透了,他愤怒的样子很可怕也很虚伪,也许他当时是想做些什么。也许他当时做些什么,就能阻止无数女人为情牺牲,能停止一个青春期少年阴暗的胡思乱想。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,他让那个羞耻的自杀未遂的少年独自留在病房里,甚至披上了充满了他自己味道的外套!


他的外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,湿漉漉地压着我的胯下,如同那年我被他束着手,被迫由水压迫着,残酷地让我反抗它,让我看着他美妙的小腹,这是对我最严酷的惩罚。我成为母亲,即将临盆,巨大的痛苦压迫而来,即将诞生她这一辈子最失败的艺术品。我把头蒙在被子里,我不喜欢流泪,但是勃起的羞耻感强迫我湿了脸颊。



-06


水是我的生命之源,也会是我的生命终结。谁给予我最可笑的庇佑,让我几次投水而不能够。噢,也许是我亲爱的母亲。我嫉妒,发了狂似的嫉妒,母亲死前最后一段时间,把我赶出房间,和医生待在一起。牙龈隐隐发酸。他们密谋了什么,比如谋杀她的疯癫傻儿子吗?我搞不懂这是什么嫉妒,像是过量水果糖朽坏了我的牙齿,我嚼不动任何东西。你没有父亲,你是水的儿子。仿佛一道判决,我注定该回到水里。给我庇佑的,又会不会是医生?如果是就格外戏剧了,阻力与驱动力居然有所重合。



-07


科学证明最聪慧的孩子也不能清楚娘胎里,出生不久的那段日子。脑部结缔组织还不能撑起一个独立人格。也许我不是正常婴孩,所以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白色恒温箱的透明盖顶,我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烤鸡。我数清楚母亲呼吸的次数,医生絮语的频率。我出生时就有非凡的视力和思考能力,我沉醉母亲生育我的那条夕阳余晖下的小河。我已经能与母亲感同身受,剩下我那一刻胸膛落叶一般的颤抖,像一个放出储存许久尿液的人一样,瞬间的快感。


十八年来我苟活在辗转的虚无和痛苦中。母亲循序渐进地变成一个口不能语耳不能听的女疯子,仅仅因为我不存在的父亲,或者是即将成为父亲的医生。我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,我是徘徊反复的支离破碎,我必须逃避那种空虚的饥饿感。饥饿只是浅薄的一种表层欲望,十八年来的绝望爱欲发酵下它成为一种对于原罪的逃避。我应该回到水里去?可为何我回不去?水在拒绝我,又为何拒绝我?它是我,我也是它,我们应该有机统一。


我用盆子装了清水,病房的厕所空间狭小,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。虽然这样很傻,成功可能性也不大。但我还是想明白,水为什么拒绝我的皈依。我一头扎进水盆里,像沙漠里一只将头颈钻进沙坑的自我欺骗的鸵鸟。



-08


你真的想死吗?一个大大的问号,医生用笔尖戳破了病历上薄薄的纸。



-09


很好,很好,太宰——你做的很棒。


浮起来然后用脚拍水,手划起来,想象一下,去拥抱水……


这不是做的很好吗?太宰,你抱我抱的太紧啦。


这不是学会了吗?没什么好怕的。



-10


某个夏日的傍晚我把医生扑在水里。我成功向前游了四五米,正因骄傲和害怕紧紧锁在他湿滑的怀里。他大笑起来,顺势和我一起躺进水里。我看见他水里飞舞的发,充满生机,仿佛当季的海草。水是融化的毛玻璃,灌进我的眼鼻口和心。我没学会游泳,我只是学会了爱情。


我的脑袋不再如幼儿娇小,盆里的水只能刚好没住我的五官。好像一条濒死的鱼,我的胸廓急剧收缩,又变成刚与胎盘分离的大哭的婴儿,迫切地呼吸着。那流入鼻腔的,是水,是爱的乳汁,是母亲的羊水么?我一边呼吸却一边张嘴,兽性促使我吞咽,本能要求我呐喊求救。隔着水我听见许多声音,过去的,现在的,未来的。我看见女友飞舞的发,母亲衰老的躯体,医生的小腹。母亲死前的眼神,充满一个疯女人的嫉妒,把我往深渊里拉。


我不想死。


我从水里猛的抬起头。镜子里的人很狼狈,脸憋的紫红,还在不断咳嗽。我想这人肯定是哭了,不然不会咳得这么厉害这么长久,用来掩饰自己的哽咽,没什么可怕的,不是做的很好吗?我听见医生在敲厕所的门,我知道我又一次失败了。彻底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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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生下班顺路,来接他的小朋友回家。他的小朋友正因为梦遗的困扰不敢看他。


太宰在游泳比赛拿了第一名噢,想要什么礼物?


什么都好啊,除了不要让我的母亲在那一晚死去,一切都好。



-12


水从来没有拒绝过我,原来是我,一直在拒绝永恒的睡去。可恶的织田医生是母亲的梦,是我的魇,又像一只烧的通红的铁钩,在岸边勾着我沉浮的衣领。在他面前我不着一寸,只能循着婴儿本能号啕大哭。他抱着我常常像是我躺在水里,我喜欢他怀抱就像喜欢游泳。唉!放我去吧,放我去吧,我恨。你只要吻我,你当时只要吻我,吻那个刚出生的,五岁的,十一岁的,十五岁的,十八岁的我。我马上就能解脱!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彻底在黑暗里迷失方向,就像一氧化二氢溶解在水里一样迷茫。
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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